小時候最愛吃大肉丸子,不論是紅燒或是清燉,我媽總是把捏好的肉丸子先炸過再和白菜放在砂鍋裡煨著,等到熱騰騰的肉丸子砂鍋端出廚房時,她才放開嗓門叫我們兄弟姐妹們上桌:「柿子頭」好了,快吃。我們一直以為大肉丸子就叫做「柿子頭」,從也沒懷疑過肉和水果會有什麼相關聯?那時大概以為兩樣東西都一樣是圓滾滾、香噴噴的誘人美味。幾年之後我才知道原來當初我媽叫喊的大肉丸子「柿子頭」,其實真正的名字應該是「獅子頭」,而且並不是她口音之誤。
一,老爺爺的夜訪
1974年1月底的一個晚上,雖然是冬天,但是卻反常的悶熱。我剛吃完晚飯坐在書桌前昏昏欲睡,家裡大人們正為了過年忙進忙出,在一片慵懶混亂之中,大門突然傳來咚咚的敲門聲,我一聽到聲音整個人就清醒過來;我有個本事在家裡挺出名的,對於再細微的聲響我都有分辨記憶的工夫;比方說,每天傍晚每家的小孩子都玩的瘋瘋癲癲,但我不管玩的再吵再鬧,在我媽下班一走進巷口的時候,我在院子裡一定能清楚的聽到她的腳步聲,和她從皮包裡掏出鑰匙的窸窣聲響,然後我總會即時跳回書桌前假裝用功,這個本事除了讓我常常免於受罰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好處:我話說的早,說的溜,不管巷子裡鄰居們各種南腔北調,我都是一聽就會,一會就精。再回頭提到晚的敲門聲;當我從瞌睡中陡然清醒時,同時立刻就斷定門口站著兩個人,而且是從來沒到過家裡的陌生人。二叔一開門就立刻大嚷著我媽:「嫂子,嫂子,快出來!老爺爺來啦!」我媽立刻扔下手邊的零零碎碎,三步併兩步的衝到門前,我們一夥小朋友也跟著擁上前去,納悶著家裡何時多了一個叫老爺爺的親戚?
我擠在眾兄弟的後面,朦朦朧朧的看到二叔恭恭敬敬的站在門旁躬身迎進兩個老人,左邊那個中等身材,頂門灰白的頭髮直豎豎的翹著,面色發青;右邊那個身材瘦小,大概也比11歲的我高不到哪兒去,一頭紅紅黃黃的亂髮披散在肩上,雪亮的雙眼閃爍得怕人。兩個老人唯一相同的特徵就是都長著滿臉深刻皺紋,扭曲又漆黑的線條把他們的臉分割的散碎,卻也透出逼人的氣派。
我媽迎向右邊的紅髮老人,還來不及開口,旁邊的青臉老人就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說道:「玉姐兒,時間來不及了,我們得帶小三子出去走走。」我媽愣了愣,沒作聲;二叔和家裡其他的小孩不約而同地都看著我,兩個老人的目光也跟著轉過來,只有我媽動也沒動。
我被大家看的發慌,賭氣的推搡了身邊緊抓著我衣角的小妹一把,小妹嘴一扁正要哭的時候,我媽說話了,她還是沒有回身,我只能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小三,跟老爺爺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好嗎?」說完最後那句話時她一把抓住了紅髮老人的手,看著他,紅髮老人點了點頭,青臉老人接了過去:「別擔心,最多兩三個鐘頭,老爺爺和我就把他送回來啦!」他走過去把我媽緊抓著紅髮老人的手分開,我媽手指放鬆的一剎那,顫巍巍的往後退了一步;紅髮老人向我招了招手,我還呆了一下,二叔吼了一聲:「還不快動!」我只好跨出門,走向兩個老人,青臉老人牽住我的手向大家點了點頭說:「走嘍。」我回頭想要看看我媽,她轉過身去,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見她扶著小妹的手,小妹還是剛才那一臉扁嘴要哭要哭的表情。
二,說故事和聽故事的人
我夾在兩個老人的中間走出家裡的巷口,原本反常悶熱的冬夜卻冷颼起來,我只穿著短袖的單衣,不由的縮了一縮,「啪!」的一聲,只覺得背上熱辣辣的一陣疼,「精神點,別這麼縮頭縮腦的!」我還想嘟噥些話,但是不敢,只是歪著頭偷睨著剛才賞我一掌綠老頭,「沒事兒,馬上就到了。」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我轉頭看著第一次開口說話的紅髮老人,猛然和他亮炯炯的眼神對上,我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啪!」背上又挨了綠老頭一下:「跟你講精神點,你還縮!」這下子我可火了,「你…」,「你什麼,我們到了。」綠老頭當先一步,走進一條鬧哄哄的小街。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環境,小街真還挺熱鬧的,雖然離我家不遠,但是我們從沒有到過這兒,兩邊都是二到三層的洋樓,一樓是透天店面,二樓以上多掛著五彩繽紛的霓虹招牌,上面寫著一些歪七扭八的洋文;兩邊行走三三兩兩濃妝艷抹的女子正在假作嬌羞的左顧右盼,和一群醉醺醺臭烘烘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肆無忌憚的擦肩而過,交換著鶯聲燕語和謾罵調笑,還有幾個油頭粉面的年輕混混在店門口勾搭著身型健壯的老外嘀嘀咕咕的,一邊還滴溜賊亮眼神盯著路人猛瞧。綠老頭走在最前面,排開人群直向街底走去,我們停步在小街最裡面一家理髮店的門口;和街上其他熱鬧的洋房店面不同,這間房子是木造的,在霓虹燈海之間顯得有些搖搖欲墬,窄小店門口的三色花柱燈筒不但停著不轉,而且還被煙燻的昏黃陳舊。

走進店裡,外面的熱鬧聲浪就倏地消失靜止,明暗不定的燈光一閃一閃的把室內弄得灰黯冷清;門後的右手邊有一片斑駁的大鏡子,老闆就坐在鏡旁窗邊瞇縫著眼朝外看著,我們一進去,他才回神站了起來,老闆一起身倒嚇了我一跳,他的身形竟是出人意料的高大,站起身來腦袋瓜子都快要頂到天花板,他也不招呼,只是手一比,再俐落的拍撢了兩下座椅;兩個老人一內一外的坐在店內僅有的兩張理髮椅上,老闆回身拉了一張圓凳,放在店門口,努了努嘴示意我也坐下,我仰著頭打量著他,發覺他雖然身材高大,但是年紀卻很輕,動作靈巧流暢,反正這個人跟這家陳年老店怎麼也不相襯就是了。
大個子老闆正開始擺弄著刀剪、披風、毛巾把,綠老頭開口了:「趙師傅,一切照舊。」老闆趙師傅點了點頭,綠老頭從面前的鏡子瞪著我,我回過神來:「小三,你可得聽仔細,故事要開始了。」綠老頭一邊接過趙師傅送上的熱毛巾把,開始用力揩摩他那發青發皺的老臉,我茫然的看著斑駁鏡中兩個老人愈顯散碎的表情倒影,大個子趙師傅彎著身輕手輕腳的捏著剪刀,店裡真是安靜,水龍頭的滴答、燈管的嘶嘶和髮剪的擦擦括括聲都清楚的像耳邊私語,而綠老頭的慢沉沉的話語響起卻又像縷縷絲線從天而降,悠悠然然飛舞在冷冽空氣裡,忽遠忽近,忽快忽慢,只是不停地在眼前飄落,想抓住卻倏然不知所以,我低著頭看著腳下黑白相間的拼花地板,隨著燈光一明一暗:「紅獅子那年10歲,他在南京城外,一個人跳上了劉銘傳告老還鄉的火車…」